看见 | 他者的身体:残障者的爱与性
“让我的文字触动你的心灵/权作/我那软绵无力的双手的替代/别顾我的希冀/别顾我的固执/为了承载我静寂的渴望……”
这是在真事改编的电影《亲密治疗》里,马克的葬礼上,送给性治疗师谢尔的一首情诗。
/《亲密治疗》截图 /
马克是个二流诗人,也是一个重障者。白天他只能躺在一张可行走的床上,晚上得住进“铁肺”里才能维持正常的呼吸。38岁的他,直到遇见性治疗师谢尔,才初次体会到性爱。面对马克的恐惧,谢尔告诉他,“妓女是满足性欲望的,而性治疗师是解决性困惑的。”
看到这里,或许你已经有了一些疑问:什么是性治疗师?他们,真的需要吗?
和马克一样,Carmen是全瘫的身障者。然而与电影中男主角的怯弱不同,她坦言自己并不想做人们期待中的残障女孩——她们常常与性感无缘。这个形象过于局限和死板。初次见面时,她脸上挂着精致的妆容,披一头金黄色的中长发,脚上套着闪闪发光的尖头鞋——外表与一个大众眼中的爱美女性并无两样。
/Carmen在家中/
一辈子的小孩
“你就一直待在家里做闺女,我养你好了”
Carmen的性别意识觉醒,是从跨入大学开始的。
18岁前,Carmen因为患有脊髓性肌肉萎缩症(SMA),一直在特殊学校。那段时间,她被教育为“只要身体干净整洁就好”,要剪短发,穿运动服,不要化妆。“我们一直都是在讲,身体就是一个臭皮囊,不用怎么样经营,只需要好的脑袋跟心灵就好了。其实你穿戴什么,剪什么头发,都是干净就好,整齐就好,就是这种概念。”
之后,她收到了来自香港中文大学心理学的offer,也收到了来自父母的质疑:“考上了出来有什么用啊?”
没有工作、不会结婚、没有小孩——父母对她的人生早早下了断言,相应的规划就是三个人在家里相伴到老。而Carmen只需安心做一个被照顾的小孩。
残障者大部分都被看待成小孩,而孩童在想象中是无性的,特殊的照顾变成一种变相的隔离。“因为最好的保护色就是没有人发现你是女生,人们闻到花的香味,看到花的颜色,就会一脚踩上去,但是如果根本意识不到你,你只是一堆杂草,就没有人会伤害你。”他们觉得这是对“没有能力”照顾自己的Carmen最好的保护。
台湾性义工团体手天使的创办人黄智坚在一次采访中描绘他所看到的残障者群像:“以女孩子来说,都是爱漂亮,但很多父母为了照顾残障女儿比较方便一点,就把头发剪短短的,跟男孩子一样平头装的女孩,大有人在。她们不是男也不是女,就只是一个人,男女没有差别。”
然而在我国,这样的“小孩”超过8500万。
女性主义者、同志理论支持者和电视爱好者Erin Tatum在她的文章《Why Getting Laid Isn’t the Answer to Ableism》解释了这种现象出现的原因:身心健全人往往想象我们是长不大的小孩,并以此种想象来处理自己对身心残障人士的不自在感或认知缺乏;进一步地,他们宣称这是保护我们免于残酷现实的伤害,因为─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残缺的身心状态使我们无法自我保护。
“但是当我进入大学却发现不是这样”,Carmen回忆道。
她开始发现周围的女生都很注重漂亮,“她们常常在谈下课要去各种地方逛街,买衣服,买鞋子。”圣诞节,她记得清楚,当时的男朋友问她,“你需要我节日的时候送你一个口红吗?”在那之前,她从未擦过口红,也从未想过口红的事情。她追问郎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觉得现在女生应该要有这一些东西吧。”听到这番话,Carmen感到很落寞。在无性教育下长大的她,始终留着与郎一般的短发。
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也可以是一个爱美的女生,也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好好打扮自己,成为一个自己想成为的女性。
/Carmen的女佣在帮助她化妆/
被“阉割”的性
无力的身体与不安的自我
她在2019年10月份拍摄了一组写真集。
在镜头前,她大方地展露了自己曾经遮遮掩掩的身体——短小肿大的脚,布满纹理、肤色暗沉的大腿,软绵的肚皮……
这是一个漫长而艰难的过程,她坦言自己曾对身体有着很多不安。
“你知道什么是无力感吗?”
“你想像一下躺在床上,四肢无力像一条湿软的毛巾,你就大概明白无力感带来的不适。”在一次摄影活动中,Carmen如此表述自己对于身体的无力感。
在她的小说《折翼天使的性事》中,Carmen将她的初恋男友称为“郎”。郎和她一样,都是残障人士,他们常常觉得对方的身体是不正常的,并形容自己的身体“丑丑扭扭”,“我很怕看他的身体,他也害怕看我的身体,所以我的不正常,加上他的不正常……”
/Carmen所著短篇小说《折翼天使的性事》/
由于脊柱侧弯,吃饭对郎来说都成了问题。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决定做手术,在脊骨镶上支撑架。在照顾男友的过程中,“我感觉就好像一头猪肉放在桌子上,然后让医生护士就是任意地割啊,洗啊,弄啊”。手术对男友身体的“重造”对Carmen而言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我觉得,如果是我,我的灵魂、我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自那以后,Carmen开始想要夺回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我跟医生说你不要碰我”,即便是生病,她也希望身体能够通过自己来把控。然而,当轮椅变成了人体的一个器官时,自我的力量就开始急遽退缩,对身体的把控也非意志力就能够很好实现。
在和郎的恋爱关系中,他们最大的身体接触,就是拥抱。每当要拥抱,郎总是使劲地将她拉至身旁,再俯身向前,这样一个普通人做来十分简单的动作,对Carmen来说,却如“登陆月球”一般困难。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可以共同生活的空间如此细小,一起外出却偏偏要分开搭车,去餐厅有时因空间问题要分开两张桌子用餐,人多的时候我们也要分开乘电梯。我们一起外出,但又好像无法一起活动。”
陌生与忌讳,将两人越推越远。故事中的“我”,却执着于做一个热烈而果敢的人。
在结束与初恋男友长达七八年的感情后,Carmen成为了开放式关系的践行者,交了不少男友。一次又一次的“出走”,与不同身体的接触,使得她更能认同于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欲望带来的愉悦。
“性权即人权。”这是台湾首个性义工团体“手天使”的理念。自建立以来,他们为领有重度残障手册之重度残障者(限肢体障碍者和视障者)提供三次用手自慰的免费服务,致力于保障残障人士的性权利。同时,他们也强调,手天使志愿者所做的远远不止是性欲望的抒发那么简单,“这只是一个诱点,从这诱点开始,残障者才可藉此重新看自己的身体,筑起他跟人之间的互动”。
两年前,脑瘫患者小来在贴吧里偶然发现了“手天使”的存在,抱着一丝希望,他加入了“性义工”的QQ群。在对话中,小来不停透露着对于性器官的不安以及对于自身性能力的怀疑。同样在群里的小深则坦言道:“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那个性能力。”他认为残疾男性的性器官会萎缩,而他几乎所有的性知识,都来源于网上的小片子。
/QQ聊天截图/
残障女性的“性”
多重禁忌下的伤害
田垄上的诗人余秀华,洋洋洒洒以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红,“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质朴而滚烫,除了感慨诗歌中对于自我爱欲的苦与痛,很多人将目光投向了她身体的特殊之处。有编辑称她“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这无疑是对女性自我欲望的一次难得的书写。更难得的是,它出自一位残障女性之手。
“以女生的身份长大的时候,你会开始受到一些很奇怪的限制,比方说,我在青春期发育的时候,我没有办法把我的胸部勇敢地挺出来。因为人家会说:‘你都行动不方便了,不应该把你会吸引别人的性征(表现出来)。’”手天使义工、女性残障者黄雅雯在香港的一个残障与性权分享会分享道。
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残障人等同于无性人。而对于残障女性来说,性对她们来说更是罕见之事。在台湾手天使组织成立三年后,才有第一位女性重障者申请了手天使的服务。2017年,手天使服务对象的男女比例为90:1,相差悬殊。
并且,多数残障女性会因为缺陷的原因被父母告知对亲密关系不要有太大的期望,他们对于残障女性能否孕育以及照顾孩子,往往持悲观态度。甚至有的父母打着“保护残障子女”的旗号,直接带她们去切除子宫,在解除月经带来的麻烦,避免被强暴怀孕的同时,却剥夺了女性生育的权利。而部分障碍者也认为自己是家人的负担,怯于表达自己的其他欲望。
“双重弱势”处境让无数残障女性被无视,为主流审美所抛弃。而迈出去的那些女性,却往往要遭受诸多非议。
在余秀华的诗之前,是“女诗人”、“脑瘫”、“农妇”的标签;而Carmen的“冲”,随之而来的是对于她的污名。“很多人就是理解障碍者就是这样概念,就是像小天使的那种,是需要被保护,是需要被照顾的女生……但是我就常常说如果你是一直是这样的,就只会是一只可爱的小宠物而已。嗯你不会找到爱人,你只会找到有爱心的人。”
被动之中,Carmen跳脱了出来。
/余秀华诗集/
“免费的性”?
用欲望重启残障者的人生
在与初恋男友分手后,Carmen化身Sugar,写下《折翼天使的性事》,记下了平行时空下的另一个自己与不同灵魂拥抱的故事。
“大众很难能想像障碍者的性生活是怎样。很多时候,大家想像不到,就以为我们没有性生活。”而Carmen就是想要打破这层长久以来形成的“障”。
在接触过的人群中,“慕残者”是一个略显特殊的群体。当很多障碍者仍为自己的身体缺陷感到自卑的时候,慕残者却能够帮助他们学会欣赏自己身上的美。因常年坐在轮椅上,Carmen的大腿布满了橙皮纹、伤疤以及深暗的皮肤,这些痕迹变成了她不愿示人的秘密,是慕残者告诉她,“这些纹理像树的年轮,见证你每天的生活。”也在他们的鼓励下,她开始欣赏起那双“像不曾踏过尘世、未曾经历伤害”一般的肥短小脚。
与此同时,Carmen也提到慕残者社群其实是真假混合。在假的慕残者看来,障碍者缺少的自主性正是他们施展权力的空间,其仍然建立“健全主义”的认知之上。而对真正的慕残者而言,缺陷与障碍本身就是一种美,也是健康的身体的另一种形态。这种正向的欣赏摒弃了对残疾本身的污名化,让认识在正向的基础上叠加,也是实现充权的真正起点。“如果我们要再做充权之类的事情,我们要从他们(慕残者)身上学起来。就是我们常常说,我们说服自己要欣赏,但是这些人根本一开始就是欣赏了。”
(注:充权即协助一些弱势社群(powerless groups),对抗所遭受的不公平对待和减低其自身的无能与无奈感。)
Carmen自我评价为“十级辣的个性女生”,可以大胆的在社交媒体上展现自己open的一面,但是即便是像她这样的女生也会感受到来自社会各方面的压力。
书的后记中,Carmen写道,“虽然 Sugar 认为在床上被唤作「荡妇」是褒词,但下了床就负不起这个评价,回到教会却只能做个充满正能量的「天使」。”而在占中国人口6%的残障者群体中,更多的人连在床上被唤作“荡妇”的机会都没有。
的确,相对于Carmen的直白与坦诚,8500万的残障群体所拥有的,更多的是一片沉寂与尴尬。
小来所在的“性义工”QQ群已成立两年,来来去去不过三十几人。而群里最多的,还是和他一样守候着手天使的重障者们。
他们并不会直接在群里开启这个话题,却十分关注群里人数的起伏。只要有女孩头像出现在群里,小来一般会主动去加好友。但是他还没有成功过。大陆没有相关的组织,而对于“性”和“残障”议题的讨论,更是不高调。进群两年多的小来,也只能试探性地询问每一个群里路过的人。
“真的会有手天使吗,能接受我这样丑的人吗?”两年过去了,小来在贴吧里发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在零星的三四条评论里,他还是没有找到一位愿意帮助的手天使。
而在台湾,虽然手天使被多家媒体报导,得到了一定的曝光和关注,但实际上,它并不被官方所认可,仍游离在法律的边缘。
/台湾手天使服务申请流程图/
图源:手天使官网
台湾《时报周刊》报道称:警方认为,根据台湾现行法令规定,手天使服务的场所是在住处或旅馆,就不会构成公然猥亵,加上他们双方没有对价关系,图利使人性交猥亵也无法构成,可是又无法明确地举证到底有无对价关系,因此手天使是大钻法律漏洞。此外,台湾政府对于性仍持保守态度,性产业并未合法化。因此,手天使提供的性服务仍备受争议。
但手天使的理念依旧对很多人产生着持久的吸引力,姚亮就是其中一位。作为广西河池市肢残人协会主席,他很早便关注到了残障者性需求,在得知手天使的存在后,萌生出在当地推行类似组织的想法。然而其合法性难以得到验证,登记组织需要的苛刻条件也让他望而却步。他坦言,克服这两个难题颇为困难,但他并未放弃。“我想用1到2年的时间,先在志愿者阶层和残障人阶层,告诉大家这个议题,进行成员的招募,用差不多2年的时间来达到登记组织的三个条件。”
在性交易非法情况下,手天使的存在,可以说是游走在法律的灰色边缘。性本就是敏感而沉重的话题,而如何厘定其中的风险?也还是未知。
“以前我会觉得很不公平,就是我身体比你差,很多东西也没有很好,但是我后来发觉一直这样想的话,不会给你一些帮助的。”如今,在Carmen看来,进行性教育和充权的方式不仅在于性,更重要的是让障碍者认识到身体的自主性。
/Carmen说自己很喜欢这双闪闪的尖头鞋/
后记
静寂的渴望
最后,在小来的描述中,有个女孩答应过他,却因为路途遥远无法前往。“我非常希望性爱”,“我都没碰过女孩子手”……他会和每一个有意愿帮助他的人重复着他对于性和身体接触的渴望。
现实是,在台湾手天使中,男性障碍者若申请由女性性义工服务,可能至少需等候两年才能得到服务。
而小来的等待,更为漫长。
(应受访者需求,文中小来、小深为化名。此外,十分感谢Carmen游家敏、广西河池市肢残人协会主席以及其他朋友在采访中的配合与帮助。)
邹露 蒋敏玉 卢琳绵 罗曼 | 采访
佘成雨 章雯婷
蒋敏玉 卢琳绵 罗曼 佘成雨 | 撰文
邹露 | 图片
邹露 | 责编
冯佳琪 | 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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